苏曼华 | 相识在“珊瑚岛”
童恩正(1935-1997)考古学家、科幻作家。先后在峨眉电影制片厂、四川大学、美国匹茨堡大学任职教授。四川省政协常务委员,中国科学文艺委员会主任委员。1957年发表第一篇作品,1960年开始科幻小说及科普创作。其作品《珊瑚岛上的死光》,被评议为中国科幻小说重文学流派代表作。获奖多次,并曾在1980年代初期被拍摄成电影,是我国第一部科幻电影。 |
关于“灵魂出窍”的笑谈
我与童恩正先生相识于35年前——1979年7月末,中国科普创作协会(后更名为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我们科学文艺组在小组讨论时,大概是为了制作通讯录,召集人拿来几页纸,让大家填写姓名、单位、地址、电话等等。那一年我35岁,在那样的大会上是小字辈,早早地来到会场缩在角落里,只想默默聆听师长们发言。
几页纸从右边传过来,轮到我的右邻填写了,落在纸上的名字吓我一跳:童恩正。
“您就是童老师?”我又惊又喜,真是久仰大名了!没想到这位大名鼎鼎的作家和我一样坐在角落里。
“怎么?不像吗?”他抬起头微笑着望着我,似乎让我仔细辨认一下。
“我以为您是一位很老的老先生。”
他笑笑不再说话,低头填表。我偷看他填的年龄——44岁,而他的外貌比这个年龄还要显得年轻。他的科幻小说《珊瑚岛上的死光》1978年发表于《人民文学》第8期,引起巨大轰动。我当时在一所中学教化学,是和许多同事一起在校图书馆登记排号,排了很久才读到这篇作品。我和千千万万国人一样,在美丽神秘的“珊瑚岛”上,认识了童恩正。
这篇小说年末又得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科幻小说能在不重视科幻的中国文坛获国家级文学奖,实属不易。后来,《珊瑚岛上的死光》还被拍成电影,成为我国仅有的几部科幻影视作品中的发轫之作,那是后话了。
就在那次会议期间——1979年8月2日,《中国青年报》转载了他发表在《人民文学》第6期的文章《谈谈我对科学文艺的认识》,又引起一番关注。由此我才知道,我国科普界对科学文艺的看法存在着很大的分歧:科学文艺究竟姓“文”还是姓“科”?从那时开始的讨论持续了若干年。我觉得没有必要——“百花齐放”嘛,各人有各人的风格,你写的东西姓“科”,我写的东西就可能姓“文”,何必强求一律呢?不过,为了赢得更多的读者,为了与国际接轨、与国际科学文艺界交流,我们确实必须增强作品的文学性。童恩正认为科学文艺是姓“文”的,我与他的观点不相悖,这就使两人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许多,有时会把他叫做“老童”。
那次大会开了一周。在接近尾声的时候,他提议邀几个谈得来的朋友一起出去吃顿饭,记得有郑文光、叶永烈、刘后一,还有北京自然博物馆的周国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蔡字征。想找苏州的肖建亨一起去,到处找不到,走到宾馆门口迎头碰上,原来此公新出版了一本科幻小说《梦》,为了送朋友方便,他要出版社给寄到北京一包,他是刚刚取了书回来。大家把老肖拦住,不许他回房间送书,要他抱着书跟我们走,没想到这包书立了大功——
那年头饭馆很少,又正是午饭时间,一路上几家饭馆都人满为患。在北京8月的正午,我们从崇文门走到东单,我不愿再走了。湘蜀餐厅在望,我说:“就是这家了!人多也在这等等吧。”
一脚踏进去却让人失望:迎面一个大牌子,上写“暂停营业”,原来人家饭店的职工正在自己的地盘上举行婚礼。大家面面相觑,老童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拿过老肖的书便去找领班,说是一位作家朋友出了书,用稿费请大家吃饭,请务必关照关照。当时,人们对作家还是高看一眼的,领班翻了翻书便让大家上楼,进入雅间落座。老童送了几本书给领班,双方皆大欢喜。
真看不出这位四川大学历史系的副教授、一身书卷气的学究还有如此机智的“外交手腕”!大家纷纷称赞老童。他笑笑,说:“你们再夸我,我可就要‘灵魂出窍’了!”
大家哗的一声笑开了——科普界一些人反对老童的观点,认为科学文艺应当姓“科”。“科学性是科学文艺作品的灵魂”,科学文艺作品姓“文”,那就是“灵魂出窍”了。这一观点也是这几天在报纸上公开亮相众所周知的,老童把它信手拈来做幽默材料,用来自我解嘲了。
老童脸上笑着,但他的心里一定很苦。在那天小聚的几个人中,只有我刚刚调入锦州市文联从事专业写作。其他朋友都有繁重的本职工作,业余写作本来就很苦,而童恩正和叶永烈从那时起到后来的几年之中,一直处于被批评的位置,他们在业余除了写作还要辩论,更是不堪其苦。叶永烈当时在上海科教电影制片厂工作,后来上海科协支持他,破天荒地为他设了一个专业写作的编制,将他调入上海科协。再后来,他干脆调入上海市作协,转而写传记文学了。老童的专业是考古,随着他专业研究的不断进展,渐渐也退出科普界的辩论,若干年后举家赴美,都是后话了。
还是回到那天的聚餐吧——酒逢知己千杯少,大家都喝得有些晕晕乎乎。席间说起家乡、籍贯的话题,我说祖籍辽宁,生于新疆,长于四川。老童说他祖籍湖南,生于江西,长于四川,立刻就来和我干杯,认了半个老乡。然后我们用四川话聊天,谈起成都往事,亲切感油然而生。后来,当我们的聚餐结束时,外面的婚礼还未结束。一行人下楼,领班带着几位服务员相送,一一握手告别。溜溜达达走回去,快到会议的住地了,老童忽然说:“老肖刚才你付了饭钱没有?”
老肖一脸懵懂:“怎么我付饭钱?不是你们拉我来吃饭吗?”
刘后一说:“不是说你用稿费请客吗?”
老肖说:“那是老童说给领班听的,还当真吗?”
我对老童说:“看来你是真的灵魂出窍了!”
大家全都大笑起来,尤其是蔡字征大姐,眼泪都笑出来,站都站不稳了。大家都抢着要回去付账,最后是老童和老肖分担了。许多年以后,朋友们见面想起这件事,想起“灵魂出窍”,还要大笑不止。
《珊瑚岛上的死光》\ 图源:百度百科
他是一个矛盾统一体
大会结束后,中国科普创作协会科学文艺委员会办起《科幻小说创作参考资料》,以发表争鸣文章。为了支援朋友,我少不得也写些文字。老童看到后,每次总有信来。他的字很小,娟秀而拘谨,好像女人手迹。但他的作品却十分老到,气势宏大,幽默潇洒,很难相信他的作品是由这种字写成的。我曾特地收集他的作品,《雪山魔笛》《古峡迷雾》《五万年以前的客人》等等,都拜读了,真是非常佩服。
1982年夏,他的《西游新记》开始在天津的《智慧树》杂志连载。这是一部幽默作品,是让《西游记》里唐僧的三位高徒再西游一次——去美国留学。三位高徒本来就是喜剧形象,从古老的东土大唐一下子掉到高度现代化的美国社会,自然洋相不断,笑料迭出。他又采用《西游记》半文半白的语言样式,更增强了幽默效果。一次,老童来信要我注意《西游新记》每章开头、结尾的打油诗,要我帮他挑挑毛病,以便在出单行本时改正。我回信说我不写诗也不懂诗,怎能挑出毛病?由于他坚决不让我称“老师”,我在口头和笔下改了称呼,但在心里是一直奉他为师长的。我向人家学习还来不及,怎么敢真的去吹毛求疵?老童又来了信,里面没有信笺,只有《辽宁科技报》的一则剪报,是我的两首旧体诗《七律·省科协“二大”抒怀》——
(一)
二十一年梦重重,科技战友喜相逢
执手细问甘和苦,促膝倾谈过与功
秋风萧瑟秋日暖,二月花落霜叶红
百曲千折遮不住,万壑流水尽向东
(二)
疑是彩霞从天落,疑是百花身旁开
锦心绣口小儿女,娇娇童稚致词来
我闻致词深愧怍,心潮起伏浪澎湃
笔虽无锋勤磨砺,为伊写到两鬓白
这两首小诗还是1980年辽宁省科协“二大”期间,大会简报组来要稿,我匆匆写了应付他们的。后来听说《辽宁科技报》给发表了,可我一直没见到报纸。想不到老童竟然会看到,又细心地剪了报样留下来,真让我十分感动。我自己既无底稿也无报样,抄录于此,以兹感念吧。他在报纸边上写着:“我以为你是一位很老的老先生。”
《西游新记》到结尾处,老童跟几位朋友都开了个玩笑:他把我们写到书里去了!那是悟空·孙、八戒·猪、和尚·沙在美国拿到学位,学成即将回归东土,众多美国朋友前往送行之时——
“沙僧看到人群中几个华人走来,服装整齐,高矮不一,原来此乃中国科幻小说访美代表团也。其成员有操广东口音之郑文光,操上海口音之叶永烈,操苏州口音之肖建亨、王晓达,操四川口音之刘兴诗,另有一操东北口音之女士,即苏曼华是也。他们乃应美国宇宙航空局之邀请,来肯尼迪宇航中心参观,适逢此告别仪式,故亦赶来参加……”
后来《西游新记》由新蕾出版社出单行本,这段话印在第355页。这样子开玩笑只有老童能干得出来!可以想见,他肯定是一边写着那些文字,一边自己忍俊不禁,满脸是调皮的、得意的笑容。他是个很快活又很忧郁,很浪漫又很拘谨,很幽默又很严肃,很带洋派头、骨子里又很中国的人,是一个多种矛盾的对立统一体。
《西游新记》\ 图源:百度图片
一次未遂的“叛逃”
又见童恩正,是在1984年。那年1月4日在国务院第二招待所召开中国科普作协第二次代表大会。会议名册上有他,他却因刚刚做过一个手术请了假。会后数天就是春节。节后不久,收到他和叶永烈两人署名的电报,要我到京开会,研究科学文艺创作事宜。童恩正和叶永烈是这次会议选出的中国科普作协科学文艺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和副主任委员,两人联名召集,我焉敢不去?
将近5年未见,老童一如既往,似乎岁月不留痕。讨论会上,我觉得大家谈的都是如何“治标”,后来我下了决心,谈谈“治本”。我说:“诸位都是主张科学文艺姓‘文’的,可是这个科学文艺委员会却整个儿地在‘科’字旗下——它是中国科协管辖的中国科普作协下面的一个分支机构。爷爷姓‘科’,孙子想姓‘文’,姓得了吗?孙子若真个姓了‘文’,爷爷肯定看你就来气,肯定百般挑剔,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这是第一层尴尬。现在的科学文艺作品大都发在科普刊物上,科普刊物的主编都是科协任命的,人家当然姓‘科’。你的作品姓‘文’,人家会把你文学性强的部分都删掉,认为没什么用处,这一来你就姓不成‘文’。这是第二层尴尬。要想彻底摆脱种种尴尬,必须从根子上理顺关系。”我卖个关子,不说了。
“怎么理顺?你说呀!”老童催促道。
“我还没想好,等想好再说。”
其实,我是怕会上人多走漏风声。我的想法等于策划一次“叛逃”——呼吁中国作家协会成立科学文艺委员会,把科学文艺的创作扶持、培养队伍、对外交流、开辟园地等事宜抓起来。然后,把科普作协的科学文艺委员会整个儿拉过去,归到作协门下,这才能光明正大地、顺理成章地姓“文”。
秘密地通了消息,老童、永烈、老肖都同意我的意见。郑文光得了脑血栓,行动不便头脑仍清醒,也征得了他的同意。大家一致决定由我起草一封给中国作协书记处的信,建议成立科学文艺委员会。草稿出来后大家传阅,共同修改、定稿。信末5人署名:郑文光(北京)、童恩正(四川)、肖建亨(江苏)、叶永烈(上海)、苏曼华(辽宁)。
在京期间,永烈、老肖和我还到当时位于沙滩北街的中国作协去面见书记处书记孔罗荪老先生。孔老很赞成我们的建议,答应一定作为一个正式议题拿到书记处例会上研究。可是还没等到孔老的答复,先得到了他生病的消息。
我们不愿半途而废,后来又找了中国作协的另一位领导——很重视科学文艺、曾给予天津的《智慧树》杂志很大支持的鲍昌同志。但是,过了不算太长的时间,年龄不算太大的鲍昌同志去世了。
这份建议书像被施了魔咒一般,我们不敢再找其他领导。之前,我曾把建议书浓缩加工,以《请关怀一下科学文艺》为题,给了《文艺报》,1986年10月18日刊出。当时倒是引起关注,多家报纸转载,过后也无大用。
渐渐地,朋友们的科学文艺创作都被各自更紧要的工作挤到边缘。童恩正当了四川大学博物馆馆长、中国古代铜鼓研究学会理事长,晋升为教授以后又当了博导;叶永烈的传记文学力作频出,受到广大读者热烈欢迎;我于1984年冬被辽宁省委宣传部派了任务,为他们策划编辑的《开拓者列传》一书写报告文学,那以后报告文学稿约极多,我身不由己地转移了大部分精力……
岁月如水,风流云散。1991年我出席世界科幻大会时,童恩正已移居美国。这位世界科幻小说协会会员给大会发了贺信。1997年7月我再次参加科幻大会,在路上还想:老童能从美国飞来吗?或是又发封贺信什么的?报到后立即打听他的消息,得到的却是他病逝美国的噩耗。
啊!天公!老童才六十出头,你为何非要把他带走啊?追着四川的朋友问详细,说是几个月前,他因急性肝炎在美国康涅狄克州密德尔顿去世。另一说是因换肝手术失败……
这位极具才华的科幻小说作家,永远地走了。那一天,是1997年4月20日。
许多个晚上,夜不能寐,惟有仰望广袤的苍穹。总觉得童恩正那高贵的、自由的灵魂,在潇洒地、飘然地驰骋八极,遨游太空……
本文原载于中国作家网文艺报2014年04月21日期
责任编辑:杨怡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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